杜甫的政治生活与当时的党派斗争
庞石帚(1895—1964)
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
我国古代诗人对政治最有热情的,除了屈原,恐怕就要数杜甫了。杜甫对政治的高涨热情,是由于他对政治需要的迫切,而这又与杜甫的家世教育、环境和个性等等有着必然的联系。杜甫在天宝九载《进雕赋表》中说:
自先君恕预以降,奉儒守官,未坠素业矣。亡祖故尚书膳部员外郎先臣审言,修文于中宗之朝,高视于藏书之府,故天下学士到于今而师之。臣幸赖先臣绪业,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,约千有余篇。……臣之述作,虽不足以鼓吹六经,先鸣数子;至于沉郁顿挫,随时敏捷,而扬雄、枚皋之流,庶可跂及也。有臣如此,陛下其舍诸。
为了求得政治的出路,不惜作毛遂自荐,虽然这是唐代士子的风习(《唐文粹》卷八十七、八十八两卷所载皆唐人自荐书),但也说明杜甫对参加政治的希望迫切。至于他说“奉儒守官,未坠素业”,考杜甫所称的远祖杜恕,史称其“博学多通,明于兴废之道”,著有《体论》。隋书经籍志确是归在儒家内。其子杜预是一位政治家兼军事家,曾经平定吴国;但他“累陈家世吏职,武非其功。”著有《春秋经传集解》,可见确是十足的儒家(并见《晋书》)。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唐中宗时有名的诗人。我们看杜甫一生的言行,诚如刘熙载所说:“少陵一生,只在儒家界内”。(《艺概》)他在诗里也自称为“儒”,有时又称“腐儒”或“老儒”(见《奉赠鲜于仲通》《奉赠韦左丞丈》《江汉》《出江陵南浦》等诗)。儒家之学,是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,因此,儒家必须参加政治,即所谓“学而优则仕””。“士之仕也,犹农夫之耕也。”这是儒家唯一努力的道路,无所谓庸俗不庸俗。所以“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。”儒家当然祖述孔子。杜甫在《奉先咏怀》诗里说:
许身一何愚,窃比稷与契。
在《奉赠韦左丞丈》诗里说:
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。
儒者平生祖述孔子,其最大志愿便是如此。据杜甫说,他二十四岁在洛阳投考进士的时候,早已立定这种志愿(见《奉赠韦左丞丈》诗),也即是杜甫政治生活的开始。但这次考试,杜甫却落了第。且喜他的意气还不沮丧,依然过着一种颇有英气的当时名士的浪漫生活。何以还能如此?其原因有二:一则一次落第,还有下次。自己青年,用不着着急;二则虽然当时的人羡慕进士,甚至把进士及第看作“成佛”一样(《封氏闻见记》:进士张倬两手捧登科记顶之曰:“此千佛名经也”。)但当时的知识分子还有其他的出路可觅,即如从隐逸出身的就不少(唐代从隐逸出身的很多,杜甫的朋友如李白、孔巢父等皆是。隐逸而致身宰相的也有,如房琯、张镐、李泌皆是)。只要徒党多,声名大,还是可以达到个人的愿望的。
杜甫在三十五岁时来到长安,结束了少年的浪游生活。凭藉才名,他也结识了一、二权贵,如汝阳王李琎、驸马郑潜耀等。这时他虽然热衷于政治,而这些贵人却没有给予切实有效的吹嘘和援助,恰好第二年是天宝六载,遇着皇帝一时高兴,“诏天下通一艺者诣京师”,于是杜甫抓紧时机,立即赴召应考。结果怎样呢?元结有《谕友))一文,叙述当时的情形:
天宝丁亥中,诏征天下士人有一艺者皆得诣京师就选。相国晋公林甫以草野之士猥多,恐泄漏当时之机,议於朝廷曰:“举人多卑贱愚聩,不识礼度,恐有俚言,汙浊圣听”。于是奏待制者悉令尚书长官考试,御史中丞监之,试如常吏。(原注:如吏部试诗赋论策。)已而布衣之士无有第者,遂表贺人主,以为野无遗贤。
杜甫与元结就同在这次欺侮蒙蔽的试场中“应诏而退”。杜甫在十余年前进士落第时满不在乎,但这回的碰壁,却因年事渐长了,平生大志,前途渺茫,不能不引起极大的牢骚。后来他在《赠鲜于仲通》诗里提起这件事:
破胆遭前政,阴谋独秉钧;微生沾忌刻,万事益酸辛。
倾吐了填胸的愤懑。自此以后,生活日趋困苦,他才逐步认清现实。少年天真的政治愿望似已渐归幻灭,但他终不死心,流寓在“居大不易”的长安,“残羹冷炙,到处悲辛”。数年之中,遂至“卖药都市,寄食友朋。”(《进三大礼赋表序》)所以不去者,大概还认为平生的政治大愿虽未能一时实现,然而近水楼台,何妨暂待,以常情论,活动的机会必然较多,这时便作诗到处投赠,自言“愁饿死”(《奉赠鲜于仲通》),“待吹嘘”(《赠田舍人》)。后来不得已,途穷叫阍(《奉赠崔于二学士》),两次献赋(一在天宝十载,一在十三载),都是为了自己取得政治出路。最后虽算得到一个地方卑职(河西县尉),但杜甫又不愿作,改命作一个掌管兵器的小官(右卫率府胄曹参军),一个自谓“立登要津”,怀着“致君尧舜”宏大志愿的政治家,他的多年政治活动的结果,却是使人啼笑不得。杜甫有《官定后戏赠》诗云:
不作河西尉,凄凉为折腰。老夫怕趋走,率府且逍遥。耽酒须微禄,狂歌托圣朝。故山归兴尽,回首向风飚。
这是东宫官属之一,“从八品下”(《唐书百官志》),甚为卑微。杜甫说不作县尉是怕趋走,其实他之留恋长安是别有心事的。他在长安呆了十年,最后在天宝十四载一个冬天写了一篇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。这是一篇总结性的杰作,反映了安史事变前夕的社会现实,以及杜甫的政治愿望和他对人民的同情与忧虑。他写好这首诗,安禄山已经起兵了。
长安沦陷以后,杜甫的朋友王维、郑虔等都作了俘虏。杜甫在北行赴灵武途中也被俘到了长安。他在长安到处藏匿,亏他当时煞费心机,提高警惕,设法隐蔽,有时在曲江旁边潜行(《哀江头》),有时又在大云寺里徐步(《大云寺赞公房四首》)。他所最关心的,则是远近的战况。他写了《悲陈陶》《悲青坂》《塞芦子》诸诗。这是他陷贼时期所能做到的政治活动。一遇机会,他终于冒着生命危险,跑到凤翔去。在《喜达行在所》诗中说:
所亲惊老瘦,辛苦贼中来。
当时的千辛万苦,试一设想,真难形容。杜甫这时四十六岁,即在肃宗至德二载的五月,拜为左拾遗。这是门下省的属官,“从八品上”,“掌供奉讽谏,大事廷议,小则上封事。”(《唐书百官志》)算是杜甫第一次正式参预了国家大事。谁知就在本月,恰遇房琯得罪,杜甫上书替房琯辩护,以致触怒皇帝,犯了大罪,幸亏大臣张镐、韦陟营救得免,但肃宗从此便不重视杜甫。这年八月,特许杜甫回家探亲,最有名的《北征》诗,就是这时写的。收京以后,杜甫回京供职。《春宿左省》诗云:
明朝有封事,数问夜如何。
明天有事要奏,今夜便寝不安席,尽管听者藐藐,而他终是言之谆谆。他在当时很负责任。他后来在秦州有《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》诗,叙述侍御遭贬,最后自责说:
余时忝诤臣,丹陛实咫尺。
相看受狼狈,至死难塞责。
在蜀有《祭房公文》说:
公初罢印,人实切齿。甫也备位此官,盖薄劣耳。见时危急,敢爱生死。君何不闻,刑欲加矣。伏奏无成,终身愧耻。
晚年作诗,还时时忆起当时直言得罪的情况,可知其天性骨鲠,遇事敢言;况值国家多事之秋,正是他政治热情达于沸点的时候,今日一廷议,明日一封事,是不难想像的。而同时作左补阙(从七品上)的岑参,在《寄左省杜拾遗》中却说:
圣朝无阙事,自觉谏书稀。
同事一朝,同为谏官,且系平生诗友,而其对于政治的态度,竟有这样相悬的不同。然则同事一朝而彼此态度不同,因而形成对立的党派,这岂不是势有必至,理有固然?
我们在上文叙述了杜甫的政治生活,并强调了杜甫的政治热情。在他在左省还没有离职时,有曲江游宴诸诗,颇有说明的必要。今摘录三首。《曲江三首》云:
一片花飞减却春,风飘万点正愁人。且看欲尽花经眼,莫厌伤多酒入唇。江上小堂巢翡翠,苑边高冢卧麒麟。细推物理须行乐,何用浮名绊此身。
朝回日日典春衣,每日江头尽醉归。酒债寻常行处有,人生七十古来稀。穿花蛱蝶深深见,点水蜻蜓款款飞。传语风光共流转,暂时相赏莫相违。
又《曲江对酒》云:
苑外江头坐不归,水精宫殿转霏微。桃花细逐杨花落,黄鸟时兼白鸟飞。纵饮久判人共弃,懒朝真与世相违。吏情更觉沧州远,老大徒伤未拂衣。
以上三首诗,最足以代表杜甫这时的复杂心情。从表面看去,好似收京未久,上下同欢,杜甫在供奉之余,也无妨随众游宴。景物过眼,而痛惜韶光;轩冕在身,而忽思皋壤,这也是诗人一般的常情。但我们所知的杜甫却不当如此:平生对政治是那样的热情,对自己的职责是那样的努力,一旦突变而为“纵饮”“懒朝”,一则曰“何用浮名绊此身”,再则曰“老大徒伤未拂衣”,岂不可怪?“盖棺事则己,此志常觊豁。”(《奉先咏怀》句)如今竟会一反素志么?要知他作此诸诗时,平生在政治上志同道合的朋友,房琯早已罢相了,张镐也不在朝了,贾至、严武等也随之被贬了,自己则人微言轻,势孤力竭,于国事毫无补益,留既不可,去又不忍,抑郁无聊,而寄情于赏花纵酒,其苦闷实已达于极点。后来在华州《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》有云:
欲知趋走伤心地,正想氛氲满眼香。
又曰:
无路从容陪语笑。
又曰:
孤城此日肠堪断。
其凄恋长安如此。在秦州,《寄贾司马六丈(至)严八使君(武)两阁老五十韵》追叙当时,有云:
故人俱不利,谪宦两悠然。……禁掖朋从改,微班性命全。
宋代熙宁变法时,旧党遭到排斥,苏轼在汴京欲去未去,有《送刘道原归觐南康》。诗有云:
交朋翩翩去欲尽,惟吾与子犹傍徨。
其情状正复相似。不过苏轼之词出以激昂慷慨的畅言(参阅苏轼全诗),而杜甫曲江诸诗,则更为沉郁掩抑的抒写,有此不向罢了。有人疑心杜甫这时只知侍奉皇帝,此外就是陶醉在春风荡漾的曲江,花酒中看不见广大的人民了(参看冯至《杜甫传·侍奉皇帝与走向人民》)这就未免失之远矣。一提到诗,就离不开比兴。当西京收复,肃宗初政时,正是所谓“万物昭苏”,杜甫形容这时的光景说:“花动朱楼雪,城凝碧树烟”。(《寄贾司马严使君》)又云:“青春复随冠冕入,紫禁正耐烟花绕”。(《洗兵马》)当前真是无限的阳春美景。但此时敌势尚强,隐忧未已,朝廷措施,如果小有差忒,则可惜“一片花飞减却春”了。至于宦竖专柄,大臣屡罢,故交日少,时事日非,岂不是“风飘万点正愁人”么?试用此意读之,句句俱有着落。我们不但觉得杜甫进退维谷的身世值得同情,而且感到杜甫的政治热情并未减退。
曲江游宴诸诗是乾元元年三月所作,本年六月便出为华州司功参军。有一纪事诗,题目如下:
至德二载,甫自金光门出,间道归凤翔。乾元初,以左拾遗移华州椽,与亲友别,因此出门,有悲往事
只看这三十九字的题目,包括前后情事,可见作者的感情是如何激动。此次的移官,即是被贬;而他之被贬,明是因“坐房琯党”的缘故。《旧唐书。杜甫传》云:
琯罢相,甫上书言琯有才,不宜罢免。肃宗怒,贬琯为刺史,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。(《新唐书·杜甫传》叙述此事隔断其文,遂有疑杜甫贬官不知为何事的。见《杜诗详注》《洗兵马》下注引潘来说,附辨于此)。
杜甫既属房琯之党,房琯既贬,杜甫短促而又微弱的政治生命,于此不得不告终了。以下请略言当时党派斗争的情形。
安史事变发生以后,玄肃父子,一逃西蜀,一留北方。灵武即位以后,政治重心,分而为二。追随于西蜀的自为一派,以房琯为首;拥戴于北方的自为一派,以宦官李辅国为首。房琯所领导的,都属于外朝的士大夫,其间颇有才士诗人,其人或出于草野(僧人赞公亦坐房党被放)。李辅国所领导的,除内廷的宦官宫妾外,还有一部分士大夫,则多属于世家旧族的所谓“搢绅”,其社会阶层的分野,大略如此。且先言房琯。《旧唐书·房琯传》略云:
琯少好学,风仪沉整,……性好隐遁,与东平吕向于陆浑伊阳山中读书为事,几十余岁。……天宝十四年,征拜左庶子,迁宪部侍郎。十五年六月,玄宗苍黄幸蜀,……琯独驰蜀路,……从幸成都。其年八月,与左相韦见素门下侍郎崔涣等,奉使灵武,册立肃宗。至 化郡谒见,陈上皇传付之旨。……肃宗以琯素有重名,倾意待之。时行在机务,多决之于琯。寻抗疏自请将兵以诛 寇孽,收复京师。……遇贼于咸阳县之陈涛斜,接战,官军败绩。……琯用兵非其所长。及与贼对垒,琯欲持重以伺之,为中使邢延恩等督战,苍黄失据,遂及于败。上优待之如初。会贺兰进明自河南至……奏曰:“琯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。……以枝庶悉领大藩,皇储反居边鄙。此虽于圣皇似忠,于陛下非忠也”。——上由是恶琯。……崔圆厚结李辅国,到后数日,颇承恩渥,亦憾于琯,琯又多称病,不时朝谒,……听董庭兰弹琴,宪司奏弹董庭兰招纳贷贿,琯入朝因诉,上叱出之。张镐上疏,言琯大臣门客受赃,不宜见累。……乾元元年六月诏曰:“崇党近名,实为害政之本,黜华去薄,上启至公之路。房琯 素表文学,夙推名器。而率情自任,怙气恃权。虚浮简傲者,进为同人;温让谨令者,捐于异路。……顷者时属艰难,擢居将相,……而丧我师徒,……升其亲友,……自合首明军令,以谢师旅,犹尚矜其万死,擢以三孤。或云缘其切直,遂见斥退,朕示以堂案,令观所以。……又与前国子祭酒刘秩、前京兆少尹严武等,潜为交结,轻肆言谈,有朋党不公之名,违臣子奉上之体。……宜从贬秩,俾守外藩,琯可邠州刺史,秩可阆州刺史,武可巴州刺史。……今之所谴,实属其辜。犹以琯等妄自标持,假延浮称,虽周行具悉,恐流俗多疑,所以事必缕言,盖欲人知不滥。凡百卿士,宜悉朕怀。”
这段史料可以注意三点:其一,房琯在当时实为党魁,诏书提出“崇党近名”“朋党不公”的罪状,且明白指出其著名党羽刘秩、严武,与之同贬。其二,贬黜房琯这一措施,实不协于当时舆论。观诏书云:“或云缘其切直,遂见斥退,朕示以堂案,令观所以。”又曰: “虽周行具悉,恐流俗多疑,所以事必缕言,盖欲人知不滥。”这是惟恐人之议其后,所以不厌反复,汲汲剖辩。可知杜甫所谓“公初罢印,人实切齿”(已见上文)并非虚语。其三,陈涛之败,由于中使邢延恩的促战,肃宗固不得独罪房琯。门客受脏,其罪已细,张镐之言,肃宗固不能夺。总之,房琯并无若何大罪。至于诏书的内幕,则有一对立的党派,其党魁为宦官李辅国,而皇帝则其所捉弄的傀儡子。但既有皇帝可挟,则其形势已据全胜,故斗争的结果,其胜利必归宦官一派。通唐一代的史事来看,顺宗时的永贞政变,王伾、王叔文等失败,而宦官俱文珍等胜利。文宗时的甘露事变,李训、郑注等失败,而宦官仇士良等胜利,其事如出一辙。但其事实始于玄肃间房琯等与李辅国等的斗争,自来言唐史者,于此似尚少有论证(钱谦益于此有所阐发,而言之不详,又为同时言杜诗者所驳。本交节取钱说,可参看《钱注杜诗》《洗兵马》笺。)钱谦益说:“ 公(杜甫)以上疏救房琯,自拾遗移官,流落剑外,终生不振,此其一生出处事君交友之大节,而后世罕有知之者,则以房琯之生平为唐史抹杀,而肃宗之逆状隐而未暴故也。”钱氏谓房琯生平为唐史抹杀,此说最确。其关于肃宗的代立,以及劫迁西内之事,则深责肃宗不孝,渭“唐史不当隐于肃宗,归其狱于辅国,”此说则殊不然。试观肃宗自即位以后,内则制于张后,外则制于李辅国,其人之庸懦可知。前之夺位,实出于李辅国,后之劫迁,史亦明言矫诏。更从另方面言之:唐世家法,其皇位继承,素不固定,虽为太子,可废可诛,三庶人之事,肃宗之所亲见。当李林甫、杨国忠之际,屡濒倾侧,及安史之乱,留在北方,适有可乘之机,黠猾宦竖,竭力诱导,于是迫不及待,自取大位,似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。钱氏遂欲比之商臣隋广,亦不免稍过矣。但此是另一问题,姑不多谈。
房琯之免相,杜甫以小臣而首先上疏,当然毫无影响。张镐则为谏议大夫,论救虽不见听,却以镐代琯为相。镐为琯之党,自不待论,而朝廷作此措施者,实因当时众望所归,非房即张,故异党亦不能不掩饰耳目。但在相位三月,即出之为节度使,又可见唯恐其去之之不速。当时两派斗争,至为激烈,其党与牵连,就唐代史籍所见,不难辗转考索,今只就杜甫周围关系显著者略举数人为例。《新唐书·张镐传》云:
镐有大志,……视经史犹渔猎然,……好王霸大略,……嗜酒鼓琴自娱,……释褐衣拜左拾遗,……玄宗西幸,镐徒步扈从,俄遣诣肃宗所,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……寻兼河南节度使,都统淮南诸军事,……克河南郡县(此五字肃宗纪文)……史思明献顺, 镐揣其伪,密奏……不宜以威权假之,又言许叔冀狡猾,宜追还宿卫。……宦官络绎出镐境,未尝降情结纳,自滑州使还者皆直言思明叔冀忠,而毁镐无经略才,帝以镐不切事机,遂罢宰相。思明叔冀后果叛如镐言,召拜太子宾客。……镐起布衣,不二期至宰相。居身廉,不殖资产。善待士,性简重论议有体。在位虽浅,而天下之人推为旧德云。
观张镐为人,其负人望仅次于房琯,亦玄宗所遣以赴灵武者,因不肯结纳宦官,为其所谮,以致罢相,既而料事皆验,论理则当召还复相,然而不能,但置之闲散而已。这里表明两党斗争,至为明白。又《旧唐书·严武传》云:
读书不究经史,涉猎而已。……肃 宗兴师靖难,武杖节赴行在,宰相房琯 以武名臣之子,素重之,及是首荐才略可称。……优荐京师,颇自矜大。
此其为人,固是房张气类,其为同党同作斗争可知。惟旧书不言蜀郡关系,《新唐书·严武传》则明云:
从玄宗入蜀。
此五字以补旧书之缺,甚属重要。又《新唐书·高适传》云:
少落魄,不治生事。……拜左拾遗,……天子西幸,适走间道及帝于河池。……负气敢言,权近侧目。……李辅国恶其才,数短毁之。……适尚节义,语王霸,衮衮不厌,遭时多难,以功名自许,而言浮其术,不为搢绅所推。
《旧唐书·高适传》云:
适喜言王霸大略,务功名,尚节义,逢时多难,以安危为己任,然言过其术,为大臣所轻。
观高适之为人,其与房张为党何疑。《旧唐书》以房琯、张镐、高适同卷,即是以类相从。或疑玄宗在蜀,房琯议以诸王分镇,高适谏以为不可,可见高非房党。然房琯此策,安禄山闻而破胆,(宋程俱《北山小集》论此事最详)适偶与异议,并不妨碍其平生之志业相同。(又《新书》言适不为搢绅所推,以搢绅二字易《旧书》大臣二字,颇有意义。但言大臣,表其位高禄厚而已,其于这一社会阶层的意义犹不明晰,不如言搢绅之确切)。房党被排,故高适不为搢绅所推。适在蜀州寄杜甫诗,自言“身寄南藩无所预,心怀百忧复千虑”。说明两派斗争剧烈。
以上四人皆与杜甫关系密切,而房琯为党魁。杜甫上疏救房琯得罪,当时救杜甫者,除张镐外,还有韦陟。(新书·韦陟传)此人亦当时搢绅,而颇能持正,殊与房党接近。杜甫得救以后,有《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》略云:
窃见房琯以宰相子,少自树立,晚为醇儒,有大臣体。时论许琯必位致公辅,康济元元。陛下果委以枢密,众望甚允,观琯之深念主忧,义形于色,况画一保泰,其素所蓄积者已。而琯性失于简,酷嗜鼓琴,董庭兰今之琴工,游 琯门下有日,贫病之老,依以为非,琯之爱惜人情,一至于玷污。臣不自度量,叹其功名未垂,而志气挫衄,觊望陛下弃细录大,所以冒死称述,何思虑未竟,阙于再三。
杜甫才经大臣救免,但他还是重申前说,毫不避嫌,为房琯辩护,其性之倔强,殊令人吃惊。换言之,其斗争之顽强可知,综其平生,实与房张严高最为契合。《新唐书·杜甫传》有云:
性褊躁傲诞。……放旷不自检,好论天下事,高而不切。
《旧唐书·杜甫传》有云:
甫于成都浣花里,……结庐枕江,与田夫野老相狎荡。
试一返观上述诸人,其性行何其相似,宜其在政治上有共同的目的,而结成一清流党派。与之对垒始终作生死斗争的宦官李辅国党派,则与诸人事事相反。兹先言李辅国。《旧唐书·李辅国传》有云:
禄山之乱,玄宗幸蜀,辅国侍太子,扈从至马嵬诛杨国忠。辅国献计太子,请分麾下兵趋朔方。以图兴复。辅国从至灵武,劝太子即位,以系人心。肃宗即位,擢为太子家令,判元帅府行军司马事,以心腹委之。……辅国不茹荤血,常为僧行,视事之际,手持念珠。……宰臣百司不时奏事,皆因辅国上决。……府县按鞫,三司制狱必诣辅国取决,随意区分,皆称制敕,无敢异议者。
《新唐书·李辅国传》有云:
时太上皇唐兴庆宫,……辅国因妄言于帝曰:“太上皇居近市,交通外人,玄礼力士等将不利陛下,六军功臣反侧不自安,愿徙太上皇入禁中。”帝不寤,……会帝属疾,辅国即诈言“皇帝请太上皇按行宫中。”至睿武门,射生官五百人遮道,太上皇惊,几坠马,辅国以甲骑数十驰奏曰:“陛下以兴庆宫湫陋,奉迎乘舆还宫中。”……还西内,居甘露殿。太上皇执力士手曰:“微将军,朕且为兵死鬼。”左右皆流涕。
根据以上史料,则知肃宗之得代立,其“灵武夺位”一幕大喜剧,实在由于宦官李辅国一手导演。随之而来的“兴庆移宫”之悲剧,则李辅国且以导演而兼扮最重要之主角。肃宗之庸懦无能,任人摆布,目为傀儡,谅非过分。故在当时此一政治党派,则李辅国实为党魁。其于随从玄宗入蜀旧人,稍涉形迹,必加排斥。据《旧唐书·韦见素传》云:“房琯以败军左降,崔圆崔涣等皆罢政事,上皇所命宰相无知政事者”。此事叙在至德二载五月以前,然则收京以前(本年九月复西京,十月复东京),李辅国已独据统治地位。崔圆自蜀往灵武,因憾房琯而厚结李辅国(见《旧唐书·房琯传》),其人可谓善于随风转舵,但仍不能保其相位,可见两派划分,真如鸿沟之不可逾越。至于李辅国所领导之党,除其内廷同类宦官如程元振等外,当时专宠之张良娣,亦其有力的助手。(见《旧唐书·张皇后传》)其在外朝如贺兰进明与房琯有隙者,自必折入辅国之党。其余大臣则多为世家巨公,所谓搢绅之流,今亦举数人为例。《旧唐书·裴冕传》有云:
冕,河东人,为河东冠族。……冕虽无学术,守职通明。……亟入灵武,冕与杜鸿渐崔漪等劝进,……乃下令卖官鬻爵。……以倖臣李辅国权盛,将附之,乃表辅国亲昵……充判官。……性本侈靡,好尚车服,及营珍馔,名马在厩值数百金者常十数,每会宾友,滋味品数,坐客有昧名者。自创巾子,其状新奇,市肆因而效之,呼为仆射样,初代鸿渐,小吏以俸钱文簿白之,冕顾子弟,喜见颜色,其嗜利如此。
又《苗晋卿传》有云:
苗晋卿,上党壶关人,世以儒素称。……性谦柔。……会肃宗至风翔,手诏追晋卿赴行在,即日拜为左相。……小心畏慎,未尝忤人意。……性聪敏,达练事体,百司文簿,经目必晓。而修身正位,以智自全,议者比汉之胡广。
又《崔圆传》有云:
崔圆,河东武城人也,后魏左仆射亮之后。……圆厚结李辅国,到后数日,颇承恩渥。(十四字房琯传文,已见上 文,兹再引之以明其党派。)
又《李揆传》有云:
李揆、陇西成纪人,而家于郑州, 代为冠族。……揆,美风仪,善奏对,每有敷陈,皆符献替,肃宗尝叹之,尝谓揆曰:“卿门地人物文章,皆当代所推。”故时人称为三绝。……性锐于名利,深为物议所非。
又《李辅国传》有云:
中贵人不敢呼其(李辅国)官,但呼:五郎,宰相李揆,山东甲族,位居台辅,见辅国,执子弟之礼,呼为五父。
自裴冕以下诸人,皆为李辅国之党。其人则皆当时的世家名族,其性行则多谦谨、畏慎、巧宦、嗜利,其居政府,则柔懦易制,如高适等之言行,则绝不为此辈所推,而且受其排斥。盖此诸人,与房宿所领导的一派,事事相反,适成对比。乾元元年六月罢免房琯诏书,有云:“虚浮简傲者,进为同人,温让谨令者,捐于异路。”诏虽故作抑扬,不免过情,而确为两派特点之最好刻划,两派的斗争,实为玄肃间一大事件。唐代后来的政党事件,与此都有很多的关系,这是不难看出的。
凡党派斗争,其结果必有胜负,而胜者必以恶名加之负者。而历史记载,虽非有意曲笔,而其史料之所凭藉,爱憎相杂,则亦往往受其影响,所以治史者常常有翻案之说。至如唐代玄肃间政党的斗争,一言以蔽之,内廷宦官为首结合一部分士大夫,与另一部分士大夫的斗争而已,质言之,宦官派与清流派的斗争而已。宦官的罪恶昭誉于世,虽其斗争胜利,历史不能多加粉饰;但其失败一方必受到当时的加诬或丑诋,即如永贞政变,韩愈作诗,即不免曲笔。(详王鸣盛《十七史商榷》)钱谦益说唐史抹杀房琯,其说并非无稽。钱氏又说杜甫上疏救房琯,是其一生交友事君的大节,其说亦善。自历史言之,宰相的好坏,关系于国家人民的兴亡盛衰。宰相的任免,是为封建王朝莫大的措施。房琯之贬,在当时自必激起掀天的政治巨潮,而杜甫区区以疏远小臣横身其间,不避嫌,不量力,企图以片言而收回天返日之效,这真是螳螂奋其臂以挡车辙。这种殊死斗争的精神,不顾一切的信心和毅力,是即杜甫之所以成其为杜甫,亦杜诗之所以成其为杜诗。古人说;“诗之失愚。”章太炎则以为“不愚固不能诗。”(见《国故论衡·辨诗》其说亦奇而确。总之,其志甚壮,而其事极可悲,这却是使人感叹不置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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